奶奶的萬春圩
(散文)
老生
奶奶去世前給我們寄來一封信。
那次來信是專門寫給我們兄弟三人的,信上并沒有提到什么事,只是說很想我們,很想來看看我們的孩子,無奈出門不方便,想在閉眼之前再見我們一面。
奶奶年紀大了,做不動,過去生活一直很困難。可她從不在信上提這些事,直到有一年弟弟去了一趟才知道。家里曾陸續寄過幾次錢去,可到年邊總要收到她老人家托人帶來的大包小袋的土產和幾雙雖不怎么好看卻能踢死牛的布鞋,收到的并不比寄出的少。奶奶來信一向是報喜不報憂,她的生活成了我們家的一樁心事。
其實,奶奶并不是我們的親奶奶,而是我們家的保姆。她來我們家時,哥哥剛四歲,我剛會走路,弟弟尚在襁褓之中。那時是五十年代后期,干部們的工作熱情都高得出奇。父親經常要下鄉,我們兄弟幾個接二連三的降臨人世,使母親一人顧此失彼,成天價弄得手忙腳亂。為了解脫母親的窘境,舅母通過她們家樓下的鄰居,介紹了一個沒有生養過孩子的鄉下婦女來給我們家當保姆,她,就是我們奶奶。
奶奶家在安徽農村一個叫萬春圩的地方,老屋緊挨著清水河,一個典型的江南水鄉。所謂圩,就是組織成千上萬的農民,每年的冬季實施人工培土,把大面積的低洼地和沼澤地圈成一個澡盆似的凹地來種植水稻。原本一個多物種的生長和棲息地,卻硬要人為培育它的單一性,離間它的自然生態,最終還是十年九澇,遇上夏天洪水泛濫時,那兒就成了盛水的蓄洪區。奶奶窮得無路可走,就出來當了保姆。
母親曾經得過二十多張獎狀,可她說過,這些獎狀有一半該屬于奶奶,這話一點不假。奶奶來了,母親又開始朝氣蓬勃地投身到火熱的工作中去。說來也怪,那時父母親收入很少,奶奶掌管著全家的財政大權,卻把一家六口的吃、穿、用,料理得井井有條,從不感到困窘。就是最困難的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到月底有時雖也捉襟見肘,但她總能不讓我們餓肚子。連從不過問家務的父親有時也感到奇怪,好像我們家的定量比別人家多似的。奶奶的那一雙巧手,如同魔術師變戲法似的,經常會在餐桌上給我們帶來驚喜。其實父母親哪里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每天下課后,奶奶就領著我們去野外河灘上去挑野菜,摸螺絲,捉海蝦,什么馬蘭頭、馬齒莧、薺菜、野荸薺等,一挑就是一籃子,外加一碗黑黑的螺絲和紅紅的海蝦。奶奶用蕎麥粉加少量的細糠做成餅,再加撈出沉淀在鍋底的稠粥給我們吃,可她自己卻用野菜糠餅就稀粥。看著我們幾個小老虎似的狼吞虎咽,父親竟也沒覺察出什么。家門口那時空地很多,奶奶又領著我們圈出一片菜地,種上蔬菜、山芋和向日葵。向日葵收獲了,她和我們一起搓好曬干,躲著父親扛去賣給小販,然后再用這錢偷偷地買回黑市米。說實話,那時要不是她偷偷干點違反政策的事,我們一個個還不知會長成什么樣。
肚子吃飽了,我們便使勁往上竄著長,奶奶的臉上也開始紅潤起來。可母親說,奶奶好像并不開心。我們常常看見她一人呆呆地看著遠方,有時候淚水掛在臉上也忘了擦。母親知道她是想家,可她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萬春圩啊,那是插根扁擔都能開花的地方,怎么會守著聚寶盆要飯吃呢?
小時候,最向往的就是放假后和奶奶一道回鄉下去。奶奶家住在萬春圩的大埂下,翻過大埂,便是碧波粼粼的清水河。那可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清水河!鵝卵石鋪滿河底,小魚兒滿河游竄。到了奶奶家,我們就成了自由王子,奶奶絕不讓我們插手干活,任由我們和小伙伴釣魚、摸蝦、游泳,真是愜意極了。我小學五年級時的一篇得獎作文《奶奶的萬春圩》就是在那兒寫下的。在那兒,我第一次區別了池塘和河汊,第一次認識了青蛙和蛤蟆,第一次辨明了玉米和甘蔗,第一次看見了野兔和野鴨,第一次知道了桃花和梨花……
說到萬春圩,奶奶渾濁的眼睛頓時就明亮了起來。在她眼里,那簡直就是天堂!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地里長的,樹上結的,什么茭白、芋艿、蓮藕、荸薺,什么蘆蒿、蘆筍、蘆米、蘆葦,什么野鴨、大雁、白頭、鳳冠,什么田螺、魚蝦、老鱉、螃蟹,還有那柿子、桃子、李子、杏子,可以說是種什么長什么,養什么壯什么,就是災年也餓不著。八萬畝的萬春圩,處處是風景,季季有收成,連最不起眼的爛泥潭里,那泥鰍黃鱔也比別處的大。一條清水河,繞著圩埂走,就像大姑娘脖子上的項鏈,太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漂亮極了。可是,那些年天天爬起來搞以糧為綱,抓低產田改造,看見誰家種養經濟作物和水禽就批判誰,結果還是沒能逃脫大自然懲罰的厄運,十年破圩有七八。每當說到這兒,奶奶的眼神就暗淡下來,總是深深的嘆一口氣,然后說一句:敗了好風水,報應呢!
父親原準備養奶奶老的。可是奶奶堅持要死在圩里,說是再窮那也是自己的老家,她夢里都忘不了萬春圩。剛走時,工資還照寄。后來我們參加工作了,每個人拿到第一個月工資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一封信,寄一個月工資給奶奶。誰都意想不到的是,奶奶竟然將我們給的錢全都買了桃樹苗,栽在自家的房前屋后,如今那片桃樹林早已是碩果累累。
我們選了個大晴天去看奶奶。下火車后在表哥處借了幾部自行車,各自帶著孩子直奔清水河而去。其實奶奶家很好認,門口一棵老槐樹,滿樹的枝葉覆蓋著那兩間草屋。可當我們真的到了奶奶家門口時,竟一時愣住了:滿村的草屋都翻蓋了瓦房,唯獨奶奶一家還是那老樣子。奶奶,您過得怎么樣了?
奶奶老多了,頭發全白了,牙也落光了,只是精神挺好。看見我們來,她一時竟只顧摟著我們的三個孩子直流淚,半晌說不出話來。三個孩子看見一窩小雞,忙不迭地去逮,惹得母雞滿院咯咯咯地亂叫,咧開尖嘴惡狠狠地亂啄。奶奶轟開母雞,張開沒牙的嘴哈哈大笑,說這些孩子和我們小時候一樣,沒有一個太平的。
趁著這當兒,我們里外打量起這間草屋來。墻縫都修補過,并用電影畫報巧妙地拼成圖案遮住。墻上掛著大相框,我們小時候憨頭憨腦的照片眾星拱月似的排放在奶奶照片周圍。拉開米缸,滿缸的白米上鋪放著幾十個雞蛋,水缸也是滿的。我們正想問奶奶房子的事,鄰居送來一只活蹦亂跳的野兔,胖嘟嘟的,說是給我們嘗嘗野味。奶奶接過來瞄了一眼,說那是只帶了身子(懷孕)的母兔,給孩子們摸了摸就放了。
吃罷晚飯,收拾好碗筷,玩累了的孩子們都睡下了,我們便圍坐在奶奶身旁。奶奶這才告訴我們:萬春圩這幾年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國家拿錢把大埂修好了,鄉里也不再強求農戶種什么,各家承包的土地和水面各自做主,原先的水稻田都改養了魚和螃蟹,日子好過多了。她家不僅吃穿不愁,每月還有補助金。奶奶不愿到座落在圩外的敬老院去,村里就準備給她蓋瓦房,可她死活不肯,說自己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免得再浪費錢財。大伙兒拗不過她,只好年年給她家翻草。奶奶還養了15只雞,2頭豬。豬不準備賣,打算春節殺了分給大家。奶奶說一年到頭、盡麻煩人家,也算是一點報答的意思吧。她一邊說著,一邊躡手躡腳地走進房去,用麥秸給三個孩子的小腳掐好尺寸,插入信封,輕輕地壓在針線筐里。我看著奶奶那昏花的老眼,那枯皺的雙手,那霜白的頭發,只覺得鼻子一陣發酸。
第二天一大早,我沿著通往圩中心的小路漫無目標地走著,沒想竟和起得更早的奶奶迎面碰上。奶奶手里拿著一團尼龍網線,天真地伸出四個手指,咧開嘴得意地笑著:原來她又解救出四只撞上捕鳥人網上的鳥兒!
……
奶奶的墓地就在萬春圩的埂腳下,那地方是她自己去世前看中的。她擔心死后被葬到公墓,所以托人帶話告訴我們。她知道只要我們答應了,就肯定會按她的意思辦。所以她臨終一直堅持等我們趕到,一直眼巴巴看著我們點頭,才咽了氣。
奶奶下葬那天晚上月光特別明亮。借著月色,我從大埂上走下河灘,坐在石板上脫去鞋襪,讓微帶涼意的河水輕輕地撫摸著雙腳。對岸燈火在眼前閃爍著,夜航的船兒發出吱吱的搖櫓聲,偶有魚兒“潑刺”一聲躍出水面又跌落下去,提燈捉蟹人的江南小調在河面上慢慢蕩漾開來,我不由得合上了雙眼。萬春圩,你是長江岸邊的一顆明珠,大地母親身上的一脈血管。日落月升,你靜靜地生長,緩緩的流淌,滋潤著圩內的沃土,養育著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民。沒有驚天的浪濤,沒有喧囂的氣勢,卻永遠是那樣的安然恬靜。你從不在意自己的悲苦和富足,可是,在你撫育下的孩子忘得了你么?
哦,奶奶的萬春圩……
濕地,泛指暫時或長期覆蓋水深不超過2米的低地、土壤充水較多的草甸、以及低潮時水深不過6米的沿海地區,包括各種咸水淡水沼澤地、濕草甸、湖泊、河流以及泛洪平原、河口三角洲、泥炭地、湖海灘涂、河邊洼地或漫灘、濕草原等。按《國際濕地公約》定義,濕地系指不問其為天然或人工、常久或暫時之沼澤地、濕原、泥炭地或水域地帶,帶有靜止或流動、或為淡水、半咸水或咸水水體者,包括低潮時水深不超過6米的水域。
對照這一定義,我終于明白,奶奶的萬春圩叫濕地。